末路

黑胡椒

人生总是充满伤害。
爱，能够让人为所欲为。
至少，让人想为所欲为。

下雨了，又。
他耸耸肩，走进雨里。
这个早上他又把车子停得太远了。

雨在这个干燥多风城市并不多见，为夏天增加了一些优柔寡断的气氛。
地上有深深浅浅的水泊，倒影出他笔挺的藏蓝色裤子，干净优雅的兰色
格子衬衫。突然开过一台车，溅起的水花张扬跋扈的落在他系带的棕色的
麓皮鞋子上，他微微的皱了下眉头，鼻子边的纹路带起棱线分明的下巴，
显的有些清冷.

在启动车子前他拉开烟灰盒，然后带上耳机，按下第三张CD，播放，许巍阴郁
但美好的蓝莲花瞬时充满了整个空间，尽管很多人批判许巍转型后不再象从前
具有摇滚精神，而他却更喜欢由激烈变的淡泊的他。新的一天在这个早晨，
稍显缓慢的，开始了。

B
这条路，他烂熟于心。几个红灯，几个转弯，甚至在哪个时间出门，会遇到哪些车子。
生活象一个上满发条的闹钟，不紧不慢的运转，这一格到下一格，早就设定好。
他享受这种秩序井然，他相信，有秩序才会有自由。

早上有雾气，他没有象往常一样开的那么快。
在家门口的Cafee Shop里买的Expresso今天显的格外稠浓，于是，当
他在最后一个街角转弯时，他开始感觉到那突然而至的浓重心跳，那个
女孩子，一如往常，很准时的，出现在他右后视镜的范围里。

宽大的旧仔裤，时常显的邋遢，米色的套头毛衣，只有一双球鞋白的耀眼.
深褐色眼眸,有小兽般的敏捷凌厉,却纯净清洁.可能因为冷吧,她把双手
插在毛衣口袋里,手腕上红色的绳线露出一小截在外面.
0
C
她埋着头，没有打伞，脚步轻快，漫不经心的经过他已经渐渐模糊的车窗。
长发披散着，象一大把浓密而干燥的海草。他坐在车里，无意识的看着她，
象观看一场早已习惯的默剧。他一点也不记得她是何时开始出现的，她好象
一直就在那里，平淡安静，他注意前她是这样，他开始习惯在每天早晨的
某个时刻，下意识的在后视镜里寻找一个身影时，她还是这样。

他不觉得这样的习惯有什么不好。毕竟，对年轻的女孩子的观看有益身心健康。

雨越来越大了，他停在斑马线的前面。如果她走的快的话，会出现在他的车前。
她终于跑起来了。她把双手遮在头上，四溅的水花和她脸上泛起的俏皮光彩，
让这出默剧一下子鲜活灵动起来，充满着饱满的热情和不可预知的新奇感受。

她的头发飞了起来。在她经过他的前风挡玻璃时。他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利用
他们到现在为止最近的一次接触，如果这也可以叫做的话，就被她左耳的记号
一下击中。

小米。小米。

那是耳洞，女孩子戴了一排银制的星星，非常抢眼。在头发飞起来的瞬间，
他一下子就看到，然后他的突然而至的莫名其妙的好心情就这样Down了下去。
他低下头，猛踩下油门，车子冲了出去，终于他又回复了以往的速度。


D
这些天一直在下雨。每天早上我都会出门，在充沛的负离子中
走30分钟的路，象烟瘾一样，成为戒不掉的习惯。

我认识那个男人。

他，和他的车子，都熟悉清楚。但是我不肯定，在哪里见过他们。

他每天早晨7：50分的时候都会经过我家外面的路口，有时候
他会等很长时间的红灯，好象故意要看着我走近，然后又等着我
走远，比如今天早上。

那种被他悄悄注意的感觉很怪，好象一种熟透的果实，甜腻的香味
漫溢，烂醉迷人，让人不由自主的想靠近。可是我从没见过他。我
是说在车子外面。在阳光里。
他的墨镜颜色很深，隐藏在贴了膜窗玻璃后，很城府世
故的做法，但是我觉得他的不同。能够感觉到他的不同。

我能够想象，他应该穿浅色的棉布衬衫和深色的裤子，系干净利落
的王子结，并且，还有洁白修长的手指，在滑过皮肤的时候会发出
丝绸断裂般的性感声音。系带的，一尘不染的鞋子。
有的时候，我很想走过去，拉开他的车门，请问他的名字，我又很
害怕，他真的符合我所有的想象，那如果没有交代怎么继续下去呢？

E
转过弯，就是公司。天蓝色的标志曾经是他少年的梦想。

那一整天，他好象都有点心不在焉。手边的白纸上，不知不觉已经写满了，
小米，小米。

他懊恼的把纸团住，扔到墙角，粗声大气的叫Linda进来收拾。Linda是他的助理，
跟了他将近5年了。典型的南方女子，温顺柔软，对所有物质持享受和迷恋的态度。
她如同这社会中大部分的女子，知道自己要什么，并施展万种风情随时期待
把自己的青春卖个好价钱。

“今天心情不好啊，要不去我家喝杯茶？”Linda不失时机的问他。
“不，今天想一个人呆着。谢谢你。”

Linda应该算女人中的上品，出得厅堂，下得卧房。可是今天，他真的不想。

他抄起椅背上的黑色外套，迅速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
他的头，快要被小米这两个字撑得爆炸了。

F
他走出门的时候，大雨突然排山倒海的倾泻下来。

白茫茫的，大片大片的水幕象一张不由分说的网，一下子就扑面而来。
突然变的很安静，没有了车水马龙的嘈杂，没有了路上行人的喧嚣，
整个世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水声，很大的水声，缠缠绵绵的，繁复
交错。

他重新走进雨里，发动车子。这一次，他没有在意路边溅起的雨水，
这一次，他在拉开烟灰盒的时候，意外的感觉到了心，突然刺刺的
疼了一下。他想起，他已经戒烟很久了。可是这个一上车就拉开
烟灰盒的动作，始终没能改变。
那些无助的记忆，凝固成他生活某些角落里坚硬而暗淡的胎记，他
只是带着它们，但并不再意识它们的存在。这种忽略让他渐渐遗忘，
一直到今天，到早晨，到那个漫不经心的女孩漫不经心的经过他
漫雨的窗前。带着巨大的，伤痕一样的一排耳洞。然后他感觉到他
的心，如同冰冷的湖水，突然裂开了一道温暖的缝隙。有光照进来，
疼痛，而剧烈。

G
你叫小米。
你爱过一个男人。他是你见过的最美的男人。
你喜欢他鼻子侧面的纹路和笑起来唇边泛起的淡淡的酒窝。

他在一次马路事故中把你从你那台旧旧的二手黑色Golf里拖出来。你的额头和方向盘上全是血。他用灰色的手帕把你的头包起来，然后把你扛在肩膀上。你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彼时，因为长期服用抗抑郁症的药物你浮肿而肥胖。
那天你酒后驾车，但是他承担了所有的事故责任。后来他对你说，你看起来那样无助而疲惫，仿佛一只完全没有抵抗力，茫然无措的猫。除了让他的保险公司妥善的处理善后，他想不到更迅速有效的解决办法。他根本没有指望你能够和他面对面地坐在交警面前，清楚明白的协商交规权责的问题。

他是商人，他不想和一个糊涂邋遢并且醉酒开车的不明女子纠缠。他不做无回报的投资。多付一些钱比无休止无结果的理论要实际明智的多。然而他的教养和原则迫使他不能对一个正在流血的女孩子无动于衷，尽管他并不情愿。于是，他送你到了最近的医院，替你挂了急诊并付了住院费，然后就离开了。他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甚至姓名。

你的头很晕，心里还记挂着你的车子。那是哥哥去美国前留给你的唯一的财产。他对你，一直冷淡疏离，尽管你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然而那天，一个陌生的越洋电话后你永远的失去了他。他们说，他象往常一样去上班，经过黑人区的时候有人突然拉开他的车门掏出手枪打劫。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但是拒绝交出他戴着的项链。僵持了一分钟后那个黑鬼开了枪。他们说他完全可以避免这场灾祸的，他们检查了那条项链，普通的银饰品，项链坠里有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并不贵重。
“not valueble”，验尸报告里这样写。也许真的全世界，只有你知道，那条项链的价值，就象你的照片，在他心里，竟然比生命还要值得呵护。

H
一个月后你出院了。除了轻微的脑震荡医生还郑重的警告你，不能再服用任何抗抑郁的药物。它们已经让你的神经快要超过可以承受的极限。它们还正在悄无声息的破坏你的胃肠功能，长期的食欲不振，嗜睡，呕吐和精神亢奋都与此有关。

你想你应该快点死去。
那样可以弥补你心里的罪。失去了最爱你的人，这个世界于你，还有什么要紧？
你经常在医院死寂的夜半醒来，想起哥哥的脸。他有很重的落腮胡子，戴一副黑框眼镜。身材高大强壮。他好象很少对你笑，你们没有其他的兄妹成长中可以共享的甜蜜回忆。他给你诸多禁忌，不许留长发，不许穿短的T恤，不许10点后回家。在16岁之前，他一直是你拼尽全力要反抗的对象。你用最极端叛逆的方式来宣布你的成长。翘课上网打游戏，和狐朋狗友躲在厕所里抽大麻，和摇滚歌手同居，捧着大纸箱蹲在路边买盗版碟，很久不回家四处流浪。在最后一次激烈的争吵后他打了你。出手很重。你的右耳因此几乎失聪。但是你一字一句的告诉他：你以为我真的喜欢那个狗日的歌手吗？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我已经成年，我有权利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并有权利选择任何一个男人和我上床，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想法，但仅仅是告诉。我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从那以后他彻底放弃了你，又或者说接受了所谓已经成年的你，带着些许无奈和厌倦。他是学校里的优等生，从小学到大学，到硕士，博士。从中国，到德国，又到美国。你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耻辱，在他年少的时候，有你。无法脱离从出生就象注定要给他惩罚和痛苦的你。他一直试图改造你，让你变成他班里面那些或文静腼腆，或婀娜多姿，或才华横溢的女生。那是他认识的正常的女孩子的样子，女孩子应该是那样的。他说。话毕夺去你指间的烟。

现在，你失去了他。再也不会有人来干涉你标榜比天高比命重的自由。而这些现在看来，在他沉郁的爱中，却显那样可笑自私。

I
他漫无目的的开着车，在大雨中行进。
他突然很想再遇见那个女孩子。他想对她讲话。尽管他还不知道讲些什么。
他盯着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洁白手指，想着它们曾经抚摩过那耳垂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多？”
“因为我有过很多无疾而终的感情，但都不是爱情。遇见你，一切太完美，所有我要给自己终结的疼痛，来证明上帝终于赐予我最后的幸福。这耳垂，再也没有位置容下其他的可能性。就象我此刻的内心。”
认识他之后她自己去打耳朵眼，一次打了四个。整个耳廓从上到下。全部都在耳骨上。她疼的当场晕了过去。她一直相信，疼痛的感觉才是真实的，其他的，期待，兴奋，盼望，等待，思念，甜蜜，都是幻觉。总有一天都会过去。只有疼痛，是陪伴最久的印记。她不相信，没有痛苦的爱情。或者说，如果没有血肉横飞，辗转难安她就无法确认自己是真的爱上。
他打开天窗，想要抽一支烟。
骆驼，是她常抽的牌子。通过二战的美国大兵声名远播的烟草。味道辛辣凶猛。和她倒是相配。她上车的第一件事情总是先点一支烟，然后把座位调到最后面和最下面的位置，脱掉鞋子，把脚翘到他的窗玻璃上，最后霸道的抱过他的脑袋，给他一个响亮而亲切的吻。
雨，还是没完没了的下着。他被突然而来的汹涌回忆包围着，窒息着。这些胎记般的红色痕迹终于如涨潮般在卒不及防的瞬间气势汹汹的吞没了他。

心默尘埃

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