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世界睡着了.村子南面的山峦也立成熟睡的状态,脉脉的一抹起伏,环着这个北面临海而又陷于山窝的村落.
村南头一户人家的房檐下,闪着忽明忽暗的光亮,象足了野外荒坟上的磷火.在明暗间映出一张老气横秋,精神颓废的中年男人的脸,还有一双空洞阴暗的眼.寒风挟着沙粒敲打着邻家的窗棂，也撕扯着男人的神经．这个男人，就是我．
远山跟村落做了我昏沉沉思绪的背景，今天的昨天的,从小到大的回忆如同放像机，画面不断地倒退，直退到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年月,才知道,关于这个女人在我的记忆里竟是如此清晰....
同样是这个生养我的渔村，同样是房墙外的这条沙路，同样是蓝色的大海和起伏的山峦．唯一的不同，那一袭白衣白裤的当年的我,脸上洋溢着青春和热情,而身边那个穿浅蓝色海军衫的少女,纯净得象一朵含苞的玉兰!我们牵手站在夕阳下的沙路上,我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嚎着那首<耶莉娅>,身旁叫萍的女孩只是淡淡地笑,我在她的眼睛里读出的是近于崇拜的目光,便添了几分得意和甜蜜,大海的波光已醉成酡红,如仰卧着的少女般的山峦也镶上了金边,象所有初恋的年轻人一样,我们陶醉在美丽的山水间,沉浸在幸福的爱情里....
我是一个渔民的儿子,有五个姐姐四个哥哥,萍的爸妈都是中学老师,她妈妈兼着我们的班主任,我们的恋情自然没有逃过她锐利的眼睛,她以让我们掇学为要挟逼迫我们断绝关系．萍为此挨了生平第一次打,最后她在给妈妈写的保证书上,用咬破的手指写道:"我可以不上学，但他不可以，他家供一个学生不容易．我正好去工作供他上学，他肯定会考上一个好大学的！＂高考在即，母亲让步了．在其他同学都起早贪晚复习功课时，我们用纯真旁若无人地在中学校园演绎着如火如荼的爱情．．．
４月桃花烂漫的季节，一对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恣意流涟陶醉在开满桃花的山间溪旁．那个晚上，我跪在山坡，呆呆地看女孩仰望天际的那一轮明月，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她用痛后的泪水告别了少女时代，象一个卧于山野的精灵，纷纷的桃花瓣飘落在她的发间身上，那些粉色的落英在悼着女孩初夜的落红．那时的我们尚不知道，那一夜却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正象萍预言的那样，我只拼了一个月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东北一所著名的大学．而揣着我疯狂的种子的萍自然落榜了．在我接到录取通知书以后，我们私自到了一个偏癖的县城里，她在经受剧烈的痛苦后，流着泪送走了属于我们的第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我把头埋在她虚弱的肩头上，含泪对她说：＂等我四年，我们的爱会象八年抗战，胜利是属于我们的＂那时的我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表白，对她遭遇的痛苦，我感觉到的却是撂下包袱般的轻松．
临行前，萍的母亲语重深长跟我谈了一次话．我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面对严厉的老师，我不敢有轻易的造次跟表白，在进入校门后我提笔给她母亲写了一封信：＂不论您是做为母亲还是老师，都请您相信我．请您不要用看常人的眼光看我，别人只会一只手写字，而我，两只手都会．我不想说什么，让时间证明一切吧！＂
进入大学，我的面前呈现了一个异于渔村，异于山村中学的一个广阔而精彩的天地．一群充满活力而富有才情的同龄人活跃在我的周围．我象一只久渴的鲸鱼般畅游在都市跟高等学府的海洋里．萍也分配了工作，她每两月寄一百元钱给我，我知道她当时的工资只有八十五元钱．她从没有进过银行，却知道汇一百元要收一元的手续费．初始，我跟她一样盼着一年两次的假期，却又接连两次让她在我走后独自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她在信中写道：＂我一人流泪躺在手术台上，听剪刀钳子撞击发出的纯金属的声音，感觉那尖锐的利器插处我的体内，掏空了我全部的内脏，还有我们的血肉．．．．可我坚信，自己无悔的奉献会让我们拥有一个完美的未来．．．＂
她的梦，我的诺言其实在我上大二时就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原因是因为我生命中出现了第二个女人，我上大学的那个城市一个厅长的女儿．她象一个高傲的公主，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的目光随她飘忽不定．而她，象萍一样被我桀骜不驯的外表倾倒，这是一个不同于萍却象萍一样纯情的女孩．我游离在两个女人中间，照旧收着有时甚至是写信向萍要着生活费，因为都市的生活花销靠我年迈的父母跟哥哥姐姐们是不够的．而另一方面，我在假期时回家稍做停留便回到东北那个城市，对比这个小渔村，那里有我更多的眷顾．时间往往会验证一切，时间也同样会隐藏一切．在四年等待即将结束时，大学的她写了一封我们一起打好底稿的信给萍：＂共同的爱好和理想，让我们从大二始就走到了一起，你和他已成为过去，我爱的是他的现在，嫁的是他的将来．＂我不知道萍是怎么样地在寒风里聆听着另一个女孩的另一篇爱情誓言，等到我在几个月后跟大学的爱情道声＂永别＂时，我听到自己的心象玻璃跌落地上的声响，那一瞬我体会了萍的破碎！但我并没有替她心痛，痛的仅是我自己失落的痛．
有谁说过：＂爱的过程，就是不断地受伤不断复原的过程．＂再见到萍，又一个四年过去了，在那个夏天，她在街上邂逅到了当时落魄廖倒的我．我惊奇于她就是那么淡淡地安静地看着我，没有我曾经想象的那么激动，更看不出有一丝丝的心痛．岁月只是在昔日那朵玉兰花上染上了一份绽放的沉着．她就那么恬静地问起我的事情．我苦笑：＂你相信报应吗？我这是报应＂我只有自我解嘲地揶揄自己．其实毕业后自己的处境让我无数次地想到＂报应＂两个字．
我讲自己是怎么样带着那份破碎从学校毕业，然后分配到本市一个很好的单位上了班．大学恋情的失败对我无疑是个打击，我在下班后百无聊赖地出入酒吧和台球场．时间长了便认识了酒吧里一个姓丁的女孩，小丁喝酒抽烟，她带给我的是另一番天地，另一种刺激．当我说到我是为了挽救这个酒吧女人而跟她在一起时，她笑了．我猜她一定是在心里度量着伤害跟挽救之间的距离，也许我在挽救酒吧女人的时候她尚在独自舔噬自己的伤口吧？她什么也没说，她似乎没有一点想评论什么的欲望，这时的她，已是一个母亲，她有了自己的丈夫，她的儿子比我和小丁的儿子小十个月，唯一不同的是，我并没有跟酒吧的小丁结婚．而更可悲的是，我，一个大学毕业，自恃才气横溢而心气十足的聪明人，在辞去了毕业分配的工作后，在事业上屡次试了自己的能力却屡次失败后，和酒巴女人带着孩子重新回到了养育自己的小渔村以贩鱼为生．当地十里八村的乡人们意味深长地称我＂大学生＂，而知道我真名的人却很少了．
也就是那次的相见后，我经常借着到县城办事的机会去见萍．她就那么淡淡地，很友好地跟我保持着距离维持着关系．在接触了几次，我对她说起想投资养殖的事情．我仍然有年轻时一样的心气，看着周围的人发财我常怨命运的不公，论才能跟学识他们那些土生土长的大老粗怎么会比得上高等学府经济管理专业毕业的高材生呢？可是家里徒有四壁的我也只能是＂无米炊的巧妇＂而已．在跟萍提过几次后，她答应借我五万元做为养殖经费．这是我意料之内的，正是因为她的善良跟同情，我才有足够的信心跟她不断地提起自己的报负跟目标．在我接到钱的那一刻我似乎又恢复了当年的雄心．一副不干出一番事业不罢休的样子．并且许诺两年后，连本带利地还给她．可是诺言毕竟是诺言，真正干起来却真的不象是气吹的一样容易．我也带着美好的愿望，要用从萍那借来的钱做成功一次，足以养活我的女人跟儿子．可是，事与愿违，养殖隐藏着风险，我不但没有成功却又欠债累累．在这期间，小丁放下家庭独自出去了两年，带回来两万元钱，而胳膊上身上留下了被烟头烫伤的疤痕，它们象嘲笑的眼睛一样日夜看着我，让我不想也不敢触它一下．更大的厄运却是她在某个暗夜独行时被一批人轮奸，可又说不清伤了自己的是谁．做为一个男人，我感到了耻辱象十字架一样背在后面，而那个十字，是乡人如锥的眼睛镀上的嘲讽的光．．．．
我走在人生的缝隙间，人前死撑着实际上已荡然无存的面子，人后用自己为自己修筑的清高掩饰着那些耻辱．萍在借出钱的两年后，以各种理由不断地催促我还钱，我只能跟她讲自己是如何联系项目，如何买房子，如何正在等待自己养殖区的补偿．．．．
前不久，我再次接到萍的电话，没有谈钱的事，却说她的同事要我帮助买干海参．她前几年一直是让我帮助买海参的，并且每次都给了买参的钱．这次她说参价长了，同事要多买些为了来年．我找朋友把参送到了她的单位，她的同事跟我讨着价钱，面子又让我再一次没有说参不是我自己的．萍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说第二天把参钱打到卡上，密码是我的生日．
第二天，我接到了萍的电话，她的声音很平静：＂你不必等了，我不会打钱到你的卡上的，这所有的海参就算你还我五年前的借款吧．我的同事都没有想买参，他们只是帮我拿回了你欠我的钱．＂电话这端，我犹如五雷轰顶．待我回过神来，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如果不给参主钱，相当于自己是诈骗了人家的海参．我更没想到，二十多年来，温和善良，逆来顺受的那个女人竟会对我用了这样的手段！
我，是真的没有能力偿还卖主的海参钱的．我一遍一遍地给我初恋的女人打电话：＂我最后一次求你了，你最后信我一次好吗？你先把海参退给我，你以后拿欠条起诉我也行，不然我会被判十年刑的．．．．＂这时对面的女人却是不愠不火＂难道我还能相信你吗？我还能再相信你几次呢？想想二十多年发生的一切，我一直用善良的愿望希望你作为男人能立起来，可是，你真的立不起来了，因为你这个人不守信，人无信而不立．你是世上最没责任心，最不守信的一个人，二十多年前如此现在也如此，对跟你一起生活为你生子的女人，你不能给她一个婚姻，对你的孩子，你连一个户口跟身份都不能给他，你还是男人，还是父亲吗？．．．．．＂
她的话从电话的那端传过来，是那么清晰．在这之后，当女人平静坦然地将我打的欠条放在桌子上，当屋子里的卖主，警察和她的同事都了解了其中的内情后，所有人的愤怒甚至责骂都抛向了木然而坐的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萍会是这么镇定和冷漠，我知道，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女孩，或者她仍然天真，但天真是有期限的，是有底线的．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她．
海参的钱，最终是我的姐姐们集钱为我还了人家．免了我被拘留之苦．并且我所有的姐姐都说这是我应得的来自萍的报应．．．．．
这一天，我又见到了她，我，是十足的小人，这是我越来越感觉到而必须自己承认的，我见她的目的是为了讨回我打给她的欠条．她在听到来意后又是淡淡一笑，笑得让我想自己脸上是否有块污斑．我读得懂这笑里面盛的尽是鄙夷，让我想尽快地结束所有的一切．
＂我们之间没有帐了＂我说．
＂是＂她又是淡淡一笑，很轻松的一笑，笑得象水晶一般明澈．然后不再言语，转身离去．这，就是从十八岁起陪了我八年的初恋的女人吗？是爱自己爱得死心塌地的女人吗？是为了我什么苦都能忍受的女人吗？她怎么会对我象陌生人一般，怎么会走得如此轻松象释了几十年的重负呢？我知道，此一转身，这个女人已决然地走出了我的生命．我再次想到了两个字＂报应！＂
＂报应，迟到了二十年的报应啊．．．．＂没有人会想到，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在这个屋檐下，我，一个象丧家犬一样的男人在感叹着世间的报应．萍的话音犹在耳:"如果你想我是在报复你,你错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报复你,相反却是千方百计地帮助你.如果说是报应,我想也是老天在报吧!".....呵呵,老天的报应!我心里自相当清楚，所有的事情都有因有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句真理．人生毕竟没有想象得那么长，我的报应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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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31 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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